出嫁 中国画 1993年 林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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管琼:我们看电影,常会看到一些画家他一面画一面看不行就唰唰地撕掉,不行,再撕。还有我们也看到影视里的作家,当然,是以前伏案写字时代的作家,房间的地上扔了一地的稿纸,表示作家在苦苦地创作。
林墉:这些都是乱来的。在我看来,这是很不高尚的一种做法。
管琼:导演可能以为这样才能表现出艺术家的性格,换句话说,画家艺术家都是疯疯颠颠的。
林墉:嗯,一般理解为这个样子,但这是错的。
管琼:在你离开学校,开始独立创作,这几十年的艺术生涯中,对你的艺术思想、艺术作品产生过重大影响的,在画品人品上都可称得上良师益友的前辈,一定不少吧。能不能具体谈一谈呢?
林墉:你很隆重地提出这个问题,其实是很不好谈的。对着这种很有水准的大画家,对着我很尊敬的老前辈,要指三说四,这是很不文雅的做法。
管琼:不是指指点点说三道四,是从良心出发的公正评价。
林墉:我是很尊重这些大师前辈的,有些是见过面的老前辈。所以我谈这个问题,是带着很尊敬的心态,而且还带着很深的怀念。
管琼:其实无论是艺术家还是普通人,在成长的路上,总是会遇到老师恩师,给我们指导指引,免得我们误入歧途。如果真有一个人,当他回顾以往人生的时候,竟然没有一个可追忆的尊敬师长,那也是太可怜了。
林墉:一个人,一个画家,他起码应该有这份对前辈大师的尊重、崇敬,所以,从这个角度来讲,我是没有资格来对这些老前辈指三道四的。但是你今天邀请我谈谈这个问题,我认为,这问题确实应该谈谈,这里头有些人呢,很容易被人家误解,比如像刚才我们说的,在电视上看到这些画家疯疯癫癫的,好像可以随便乱画。
管琼:这是行外的人想象中的艺术家,他们有些疯魔与众不同。
林墉:那我现在就从这个事谈起。恰好我认识的好多画家,绝不疯疯癫癫,都是有水准的人,都是比较认真来画画的,这种认真呢,是很难想象的认真,在我心目中是令人尊敬的,为什么呢,他们对艺术的爱、那种尊敬,那种眷恋……
管琼:对艺术是极其虔诚的。
林墉:真的是虔诚,相当感人,相当动人,难以用言语来说。比如黄宾虹,从我年轻时到现在,他对我的作品影响很大。在我的心目中,黄宾虹是迄今为止中国最高最大的一个。
管琼:你是说,他是整个中国美术史上的一个最高成就者?
林墉:对对,我认为哪怕是从历史来看,他也是一个很高大的很深厚的很深刻的艺术家。在他的作品里面呢,我感受到一种博大、深邃,他的作品涉及面非常大,画本身的深刻性是别人难以比拟的。
管琼:黄宾虹被称为是画家中的画家,应该跟他深厚的学养有关。
林墉:在我的印象中,大概还没有一个艺术家像他一样,花了这么多年时间,都在看前人的作品。
管琼:当时国民党要将故宫里有价值的古画运到南方去,要请一位权威人士鉴定藏品,有价值的、好的带走,黄宾虹很幸运成为人选。
林墉:所以他用眼睛看过的各朝各代的画,大概目前还没有一个人能比。而且可以不着急,慢慢地看。当时他不仅一张一张地看,编排好,而且还禁不住要把自己的一种看法纳入到这种作品排列中。
管琼:在浙江博物馆里,收藏了黄宾虹当时审画时写的《故宫审画录》,一共有65册,30万字左右的,相当珍贵。
林墉:他完全纳入了个人的全身心的感情。你完全不可想象,历史上还有哪一个人,能有这样的机会,默默地看画、审画、评画、鉴画。然后,他提出的见解,都是非常深刻,非常准确,也非常感人的。
管琼:翻看当时的一些资料,黄宾虹的鉴画遭遇到一些非议,但也有知音,比如傅雷。我的个人感受,我觉得黄宾虹读历代画家的作品,五代啊唐宋呀元明清,他好像跟那些画家一路一路一个一个地走过来,在画中跟一个个古人对话交流。
林墉:人神之交,他是达到了这种人神之交境界的,他写出来的语言,是注入多少心血的,可不要小看。因为这样,我对黄宾虹的赞誉,不是过分的问题,是还没够。
管琼:黄宾虹自己在世的时候,就说过,他的作品要等五十年后才有人真正懂。
林墉:我很庆幸,在我学习过程中,20岁左右,有幸看到黄宾虹的作品和他的言论,但是开始动感情,大概是三十来岁之后,为什么呢?在这之前,我所受的是苏联式的教育,美术启蒙是俄罗斯的一些画带给我的感觉,而对中国画本身的认识很淡薄。
管琼:五十年代开始,新中国的美术教育完全是苏式的,学习素描、写生,学习透视、明暗之类的。1958年,你进入广州美术学院附中,而后是学院中国画系,几年的学习,全面接受西洋绘画的各种技巧和观念。
林墉:是呀,读书的时候是被安排好各种功课,是要打分数的。离开学院,出来工作了,这个时候才开始有这个可能性,把所有的时间集中起来想一个问题。加上,再慢慢听到老前辈、高人们给我们指点这种传统中国画的伟大魅力,黄宾虹就是这样的前辈高人,这样对黄宾虹才有了一个真实的实在的认识。我很佩服,我愿意一辈子潜在里面去学习,还不够,还真不够。
管琼:曾经有一位中国画画家评价自己对于传统文化的缺课时,他说,这样更好,我没有了传统的包袱,可以更加轻装上阵、勇往直前。这样的说法确实是无知者无畏。而且,这种情况并不是少数,相当普遍。
林墉:我很想知道,当他们站在黄宾虹面前,还能那么无畏吗?黄宾虹一辈子看了大量的书、画,别人无以类比,在他之前没有,在他之后也是没有,是老天有眼,还有很难得他长寿,90才过世,一辈子很淡泊,晚年已经很有名了。他留下的语言,都是很短的,但每一个字都是沉甸甸的,拿都拿不动。
管琼:他一生浸泡在传统文化里面,很深,再到老的时候,有了暮年变法,超越前人,最终达到自己的艺术巅峰。
林墉:但是,按我的理解,到目前还远远没有将黄宾虹的言论、作品,组织成更加深刻的体系,来进行对他的分析研究,我看远远还没有。大量的是对他的尊重,但是对他的研究还没有找到一把钥匙,有力的锁匙,真的打开他的艺术大门。敲门是有的,纪念他的有,但是缺少有重量、足够深刻的研究成果。黄宾虹的重量、深刻性,对后代的影响,还没有完全体现出来。
管琼:你是说,他的价值、意义,今人认识并不深,对他留给我们的遗产,我们还没有真正接收下来。原因是,今人只停留在敲门阶段,而没有真正进入他的门庭。
林墉:是的,具体地说,能比较准确地说出黄宾虹艺术的特点的人,好像都还没有看到。我希望将来有一批高人,热心来继承这件事情。当时这种敲门之后,到现在还没有再进一步
管琼:你从三十多岁接触到他的画,就一直看到现在。
林墉:我天天都在看,一辈子都在看认真看,一般都是印刷品,也有真品,就是越看越感受到分量,尤其晚年留下来的作品,不知有多深和多厚,所以我说到现在还没有看够。他的那些书啊什么,只要我可能买到的,全都在认真地看。他是我们老百姓说的那种神那种仙,他是值得我们骄傲的。我们中国有个黄宾虹值得骄傲。
管琼:他在前人的基础上提出了内美,提出了浑厚华滋。而且,他自己的作品,到晚年完全到达了这个境界。
林墉:黄笃维家里收藏了一件,是黄宾虹晚年眼睛患了白内障后,画的一幅作品。他眼睛都看不清,对叠起来也看不清,还以为是单面的,画到最后呢,叠起来的又能打开,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啊。我看到了这个作品,当时我是四十多岁,那个感动,哎呀,真是很难说。我真是对这些老前辈由衷地尊敬。
管琼:我有过这样的体验,看书看到热泪盈眶,浑身发热,就像是遇到了心仪已久的人,他的一句话一个表情,就可以立即让你五体投地。这还不是恋爱的感觉,与恋爱是不一样的,但又有一点点相同。
林墉:就是这个感觉。另外,他一辈子没有很大的桌子,一张小桌子就养育了他的全部艺术,一辈子都没有摊开来画过,都是挪来挪去。可以想象,他就是很爱、很动感情地在画
管琼:这样的大画家,他应该有个大房子。
林墉:就是没有嘛。其实在五十年代之后,才慢慢有大房子。以前国民党时候是没有的。回过头来说,他就是动感情,他对画的那种热爱、虔敬,一辈子没有豪放过,谨谨慎慎,才构成了他的一辈子。现在的画家,真的应该反省一下。
管琼:七、八十年代,你的画室就取了“寸寸居”的名字,可见也是转不过身来的一个小地方。艺术跟房子的大小,桌子的大小不成正比关系的。
林墉:你要想到,这世界上有大房子的画家有多少,但一辈子出不了好作品的人也大有人在。以我来说,现在有了大房子,反而画得少了。往往在不可能的条件下,做出被人家认可的了不起的伟大作品,才会让人佩服,才了不起。所以,世界上好多好房子,没有很好地被利用,可惜呀。
管琼:我在香港去过饶宗颐先生的书房,一套两房一厅的房子,他有大量的藏书。他就有这样的说法,这个世上有那么多的房子空在那里,派不上大用场,而我这里却是转身都没有地方,别说还有那么的好书没处安放。这种感受是相同的。对于艺术家学问家来说,大房子并不是意味着派场,而是实实在在可以为艺术服务。
林墉:黄宾虹养育了我们这批人,他是刚解放几年,才过世。我想到在历史上,像有些老画家本身,如果老天能再给他们一定的时间的话,肯定能有更大的成绩,尤其是到了最后的十年八年,分量真是会重好多。所以,我们有时间得赶快用在画画上,是不是?
管琼:道理是这样,但是,包括艺术家们能够真正做到全身心投入到艺术中的人,是不多的。
林墉:当然我们在很多时候都是没办法,没办法工作,没办法把时间使用得更好,浪费掉了。可见我们不该把这些时间给浪费掉,这样我们才感觉有一点对得起这些前辈嘛。这是真的。
管琼: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良心,有人就会背负着上天给他的使命,会很好地度过一生的光阴,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。而大量的人不这样想,不这样要求自己。他们吃喝玩乐,痛快过完每一天。老百姓不认识黄宾虹,也不懂他的价值,这很正常。但作为画家,如果也是这样,就真是对不起我们的前人了。
林墉:再具体来看黄宾虹的画。你仔细看,他在晚年十来年留下来的作品,不是刻意的用笔,你看是非常温和的。可以想象,他周围没有人,很安静很孤独。他就那么孤独地看前辈留下的作品,而且具体到一张张摆在面前,这使他安静地回顾过去,看到整个中国的绘画。在这点上,他做足了功夫。
管琼:黄宾虹年轻的时候,也是一个热血青年,为了帮助康有为,他甚至私铸铜钱,而且,他作美术编辑办报,教学生,都是积极关心时事,关心中国前途命运的。但到了晚年,他已经完全退到了自己的艺术里,绝对不闻窗外事了,一心一意。
林墉:所以,他对着某张画,评论有时就是几个字,一般不会过百字,我们就可以体会到,他本身那种博大,不是想象中的博大,是具体的博大。黄宾虹对于中国艺术的技巧,说出来的这些话,真是值得我们反复去咀嚼。
管琼:要对得起他,这样才对得起他。
林墉:当我三十岁四十岁,看到他的作品是印刷品,感受很深,耳目一新。原来我们天天在讲透视,我就是因为看了黄宾虹的作品,才明白不要停留在透视。
管琼:自从五四以来,各方各面的文化人、艺术家都在提出以西方艺术拯救中国,要用艺术救国。尤其是在新中国成立后,徐蒋模式登堂入室,成了全国各大美术院校的统一教育形式,透视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美术学生的必修课,中国画的革命也就在透视的要求下,一变再变。
林墉:美术学院到现在照样在上透视课,透视照样也要学,要认真学,我就很认真地下过功夫。所以,回过来,有一个黄宾虹告诉我们,不要停留在透视,我们要利用透视,而不是在透视决定底下进行绘画,应该通过透视,离开透视。
管琼:我们在离开透视之后,来看黄宾虹先生,那就可以看到另外一个境界。
林墉:这可是很重要的一课,就是黄宾虹先生留给我们博大的境界,还有很具体的,可千万别再落入透视的……
管琼:枷锁。
林墉:对,透视的枷锁。所以我希望,现在活着的这些艺术家,要深深地想一下,要充分地想一想,我们是要利用这个透视,但不要做透视的奴隶。
管琼:应该说,黄宾虹的这一课,给你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艺术视野,就像是突然间手中多了一个秘密武器,你的创作也应该有了一个飞跃。
林墉:作为我自己来说,终于觉悟了,我不会整天想透视,但是我有没有使用透视?我天天都在使用,问题就在这里,因为在使用透视的时候,该用的就用,不该用的就不用,我是比较明确的。
管琼:但愿现在还在学习的人知道,透视不是画画的唯一工具,还有好多工具可以用。
林墉:有这个认识就好很多了。
管琼:黄宾虹接触过西画没有,接触过透视这些东西没有呢?
林墉:应该接触过,因为他不是一个不懂解剖不懂透视的人,他找到了更加博大的东西,透视只是其中的一个工具。
管琼:相比之前的传统画家,他就多了一个透视的工具,我们以前五代唐宋元明清的画家,他们没有接触过西画,不懂解剖啊透视之类。
林墉:是啊,应该说是。
管琼:到了黄宾虹,传统的东西他接受了那么多,又有接触西画的各种技巧手段。
林墉:讲到黄宾虹,根本就别提透视,那显得太委屈了。懂得透视是小意思,大意思还多着呢。
管琼:至少从这一点上,黄宾虹给我们后来的美术家们一个提醒,就已经很明确了。
林墉:我们从50年代受了苏联绘画,完全压在这个上面,所以,不止是透视,根本就自己把它透而视,完全限制在这里,还以为绘画就是透视。很可惜,绘画本身天地多大,为什么只想到透视?
管琼:具体讲到中国画本身,它有一个一脉相承的东西,这话讲到中国画的出路,包括美术教育家、美术理论家以及艺术家们都在关心今天的中国画出路,你的这种提醒,让大家敲响黄宾虹绘画的第二种可能性这种提醒,会给今天的中国画何去何从一个启示。
来源:南粤一家
编辑/南粤君